“文化昆仑”的巍峨

九十年前的11月21日，一个生命诞生于美丽的江南城市无锡。后来，这个生命以无限的生机，为20世纪的中国文化写下辉煌，作为一座“文化昆仑”，高高耸立在许多人的心中。

八十八年后，公元1998年12月19日上午7时38分，这个生命悄然远行。

他走了，走得无痕；他去了，去得灰飞烟灭。当常人扼腕叹息之时，一位文化名人之后如是说：“还是让我们看钱先生的书吧。”是的，他的生命留在了他的著述中。

钱先生，钱锺书，我敬重由心的文化前辈。我试图走近他，读懂他，但不敢贸然。

因周岁“抓周”抓到书而名的钱锺书与书结下不解之缘，似乎是命中注定。他的父亲钱基博留给后世一部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，而钱锺书又以其卓越的成就为“中国现代文学史”写就“续篇”。他的散文集《人·兽·鬼》、文论与诗文评论《谈艺录》、学术著作《管锥编》、长篇小说《围城》让人们领略到这座“文化昆仑”的风采。有人说他“心性孤傲”，的确，17岁的他以英文满分的骄人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，并以“横扫清华图书馆”的气魄博览群书。他不仅天赋过人，更是勤勉有加。

他的苦读打通了古今中外学问的路径，为中国文化界带来骄傲。1978年，在意大利召开的欧洲研究中国协会第26次会议上，他以流利的英语演讲，呼吁中国和欧洲不再隔绝。接着，他回答人们的问题。他运用自如地把英、法、德等国的文学典故、民间谚语揉进答案中，讲给人们听。他的博闻强记、鸿儒之气得到与会者的交口称赞。一位法国学者用汉语向他提问，他随即用法语作答，并援引法国文献加以阐述。这位法国人惊叹：“他知道的法国东西比我还多。”一位在场的中国学者不无感慨：钱先生多识睿智，才气纵横，表现了中国文化人的自信与豪迈，人们怎能不敬佩他。今天看来，这种自信与豪迈不正是源自钱锺书对书的酷爱之情与苦读之工吗？当有人问及他“你怎么读了那么多书”时，他的回答平凡而平静：“也就是一本本看下来罢了”。

正是这“一本本看下来”的不倦精神，奠定了钱锺书“文化昆仑”的基础。他的每一部著述都是这座坚固基石的向上延伸。有人言：“研究古典文学、历史或哲学的人，想要绕过他是不可能的”。此言确不为过。

一部《围城》，透视古今多少事，中国文化精神、人生哲理、男人女人尽在其中。据统计，《围城》20年来印数达180万册，足见她的无穷魅力。而钱锺书的鸿篇巨制《管锥编》则被认为是领略中国辩证法智慧的浩瀚海洋，书中征引了中外4000余位作家的上万种作品，其中西方学者作家达千人以上，作品近2000种，包含7种外语，书中的学理价值更是光彩夺目，熠熠生辉。仅以史学为例，书中的治史之道今天看来仍然经得住检验。譬如，钱锺书把史学作为一个认知系统来考察。在比较了史传、稗官小说、诉状后，他明确提出，记事是史学的上品，也是最基本、最原始的阶次，史学最高的目标是通观古今因革沿变之“道”，因此，史学又要以历史的真实为基础，即以征实、征信为基础原则，忌凿空杜撰，曲笔阿私。这些精义之理至今不是仍被治史者们认同吗？

“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，二三素心人商量培育之事，朝市之显学，必成俗学。”我以为，钱锺书这句名言贵在“素心”上。这颗“素心”，是他保持高尚人格操守和独立学问品格的基石，而做人和学问又是这一“素心”所使然。有了这颗“素心”，他对名利与张扬这类事淡而又淡、“怪”而又“怪”：他把《写在人生边上》重印的稿酬全部捐献给了社科院计算机室，他把电视剧《围城》的稿酬全部捐给了国家，他多次谢绝了国外的重金聘请；对父亲的百年诞辰会，他非但不参加，还对其批评说“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、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、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”，“不如息事省费”；他在病重之时，感谢无锡家乡领导与乡亲的厚爱，但是不同意为他修建纪念馆，认为没有必要；对于来访者、为其作传者，他的态度不乏幽默，更显深刻：吃过鸡蛋，就不必再看下蛋的鸡；花甲之年，他心无旁骛，只争朝夕，潜心他的《管锥编》；由于他留下遗言，不开追悼会，他的友人无法见他最后一面，只得伫立自家窗口，向八宝山殡仪馆方向望去，默默为他送行；……

以静穆对喧嚣，以冷峻对狂热。在人生这部大书上，钱锺书就是这样心如止水，卓而不群，写下不同寻常的一页。

读钱锺书的著作能使时间变短，生命变长；悟钱锺书的人生能使人高尚超然，灵魂净化。

人之所以活得有点味儿，是因为世界上还是有一点美好的东西。这是钱锺书生前所言。而他自己又以其卓然的文品与高贵的人品给人间留下新的美好。这美好是本世纪中国文化人的骄傲和荣光。当一个新的晨曦即将开启一个新的世纪大门的时候，相信这美好，似一缕清风、一江春水，拂尘涤污，带给人间一些明媚、一些清朗。